【小说】五百年来，如梦似幻
【小说】五百年来，如梦似幻
下篇
只有以欢乐做底色，整个悲剧才会显得更苍凉。
——像是张爱玲
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张爱玲
日子开始在单调枯燥、无声无息中流淌，我每天都会帮师父办些差事，师傅也对我日益亲近信任起来，逐渐交付我一些重大的任务，而我也从来没有让师父失望过。闲暇之余，师兄弟们在一处讲经论道，他们偷偷地告诉我，其实师父真正的身份是西方如来佛祖的师弟，但其道行修为却不在如来之下。为此我愈加兴奋，认定了自己当初并没有拜了其它门派而遗憾终生。在我眼里，师父唯一比不上如来的地方，不过是如来的发型更加新潮、时髦一点罢了。
冬去春来，夏秋换季。我自己也说不清在方寸山呆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平日里偷闲与般若妹子一起游玩了大雁塔、花果山、月宫之类的名胜古迹。我和般若的感情也随之日趋升温，逐渐稳固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这也让我在喜悦的同时开始烦恼起来，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是一个穷光蛋，根本支付不起结婚和养小孩的费用。虽然曾经在长安城里谋求了一份镖师的职业，但那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我唯一仅有的，不过是一栋普通的民房，还有般若对我火一般炽热的爱情。
当我把这个顾虑告诉般若以后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但般若笑着对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娶我那，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看我像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吗？穷一点没关系，只要咱两个和和美美，永远相亲相爱就够了，我别无它求。”
我望着般若闪闪发亮的眸子，它们在黑暗中如同水晶石一样耀眼夺目、倍显真诚。我情不自禁地把她抱过来，般若小鸟伊人一般躲在我怀里，浑身柔若无骨。
在此之后一连几天里都没有见到般若的影子，我问流风时他却笑而不答。然而就在我一次压镖的路上，忽然被一对纤细的双手从背后捂住了眼睛。这种熟悉、久违的味道让我一下想到是般若，转过身去，正见她笑脸相迎，说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于是我又被她调皮地用手帕蒙住了两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富丽堂皇的毫宅之中，里面所有的昂贵家具一应俱全。我这才明白般若“失踪”的这几天原来是为了置办这一切。这时般若笑着问我道：“喜欢吗？这是咱们的新家。”然后，她又羞赧地低下头去，像一朵娇羞的水莲花：“这是给咱们结婚用的。”
我们选择今年秋天结婚，一个收获果实的季节；婚期就定在农历八月十五，正是月亮最圆的那一天。
农历八月十二日，寒露，乙丑金，一白水。
那天师父授业之后独自留下我一个人问道：“贤徒，你可知本门‘悟’字辈中学徒孙悟空否？”
我笑着说道：“齐天大圣孙悟空，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师父今天为何问我这个？”
祖师叹了一口气，复又说道：“你悟空师兄当年的事迹想必你也应略有耳闻，为师如今便想询问一下你对此的真实感受？”
我说道：“师兄五百年前忤逆向上，大闹天宫，一条金棒搅得天翻地覆、鬼神皆惊，实是英雄了得。但是比起这些，我更佩服他此后忠心耿耿，一路舍生忘死保护玄奘法师去西天迎取真经的不朽业绩。”
祖师赞道：“说得好。大凡世人皆爱悟空叛逆作乱之举动、不服管教之性情，其实此已入了歧途。想那三界、五行之中，有哪个不是费尽辛苦、历经劫难以后才得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你悟空师兄当年大闹天宫终被我佛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多年，这是他的劫数；然而如今他与紫霞仙子的一段旷世奇缘，也是他在劫难逃，且看他如何摆脱心魔、脱离情障，尽早归依正途才好。”
我说道：“弟子不但明白师父的意思，而且还能看透：师父即是悟空，如来即是玄奘；悟空即是玄奘，师父即是如来。”
祖师闭上双眼，最后说道：“你既已说出如此话来，为师甚是欣慰。但愿你此后若遇上自己的劫数，一定要记得为师今天对你的训话。莫不像你觉悟师兄那样顽固执拗，不能开化。”
我知道师父所说的“觉悟师兄”即是“方寸弟子四大天王之首”，但是却不知道觉悟师兄现下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他当时到底身犯何劫以致不能化解。
八月十五的晚上，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接到我和般若大喜的请贴后齐聚长安城。我们大开宴席，热闹非凡。流风为我们准备了超大红包，般若拆开来看时，里面赫然是500万两纹银。然而所有到场的人中迟迟不见寒士一人。我向他施展传音入密，但是他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于是婚礼即将开始，由月老做主婚人，流风的女友做伴娘，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寒士来做我的伴郎。
在我几次催逼之下，寒士终于道出不能赶来的实情：他本来为我们准备的贺礼《皇帝内经》不想被别人盗去了，此刻他正与盗宝之人在江南野外杀的难解难分。我问他如何知道是被别人盗去的，寒士肯定地说道：“没错就是他，一起盗去的还有我的冷月宝刀。我发现他的时候这厮正在大肆叫卖，毫不要脸！”我着急地说道：“兄弟你快回来，书咱们不要啦只要你能来参加哥们儿的婚礼就好！”
寒士幽幽地说道：“我本来还想给你们的孩子做干爹，等他们长大了我就带着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可是……看来我是不行啦，对方家门千将早已将我团团围住，今天即使插翅也难飞出这个重围啦。”
听到这里，我来不及换下新郎婚服，抄起我的宝剑，撇下目瞪口呆的般若和一群不明所以的朋友，夺门而出。
当我赶到的时候寒士早已伤痕累累，却兀自挺立着身子继续战斗。我提剑在手朗朗说道：“今天乃是我大喜的日子，故不想多结仇怨。不管你是哪一路的朋友，只要你交出《皇帝内经》和冷月宝刀，咱们的瓜葛便一笔勾销！”
然而盗宝之人骂了一句“说得轻巧”，便率领一群喽罗蜂涌而上，朝我杀来。迫不得已，我只好施展天罡法术以一敌二、以一敌三，并将来犯之人全部斩于剑下。
般若、流风追上来的时候我和寒士虽已合力击溃了盗宝之人，但我们自己也是奄奄一息，重伤不治。不料想天庭早已洞悉此事，于是派下数万天兵要来捉拿我和寒士上天问罪。一时间，黄风滚滚遮天暗日，紫雾腾腾罩地混月。
为首缉拿的将领正是二郎显圣真君杨戬，流风等一干朋友全部向他苦苦哀求饶恕我们，但此神全不理会。般若情急之下当即跪在杨戬面前，苦求他放我一马。然而二郎神冷冷地说道：“放了他我即需吃官司，天下哪有这等容易事！你走开，不要碍手碍脚！”说着便一把推翻般若，越过众人准备大动干戈强行缉拿。
我看见般若为了救我被杨戬打翻在地，不由得怒从心生，一时间不公、委屈、难过、羞愧全部融进我的体内化成一股力量，顿时叫道：“反了吧！！”
与天神的这场战斗极其惨烈，虽然杨戬被我们打得铩羽而归，但是我也元气大伤，即使大罗金仙在世也难以再救我一命。般若在我身旁开始放声大哭，我安慰着她说道：“妹子莫哭，莫哭。一哭便失了锐气。我没有事，还死不了。”
我自付一生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不想今日却恶了天庭，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我想起祖师前日曾暗示我劫难一事，料不到我的劫数竟然会在这里等我！
想到这里的时候天空再次乌云密布，日月无光，似有满天神佛俱已汇聚于此，要拿我兴师问罪。
般若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抬起头来对着满天诸神说道：“我请各路神仙高抬贵手，放我夫君一马。不然即使将他打入天牢也同样是命不久矣！”
明知道自己的话毫无作用，般若便低下头来又把我抱在怀里。我看见般若脸上的泪不知何时已经干涸了，她有些反常地笑着对我说道：“大哥，看来咱们今天难逃一死。你若是死了我也决不苟活在这个世上！”
我忙说道：“妹子你不要犯傻事……”因为焦急而突然发力，我的伤势骤然重上加重，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般若帮我擦去血迹，就像每次我们谈情说爱一样柔声说道：“大哥，过奈何桥的时候你一定记得不要喝那碗孟婆汤呀，不然你就把我忘了啊！这想起来可真叫我比死了还要难受！”
我撑住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好妹子，我早已把你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灵魂中…在我的心脏处…在我的血液畔…在我的骨头内……刻下了，莫说是孟婆汤，即使是世间如何摧枯拉朽的法术也不能磨灭的烙印来！”
“那样真好。”般若又哭起来。她站直身体，对着遥远的九天之上跪下说道：“各位神仙在此，今小女子甘愿代夫受过，情愿一命换一命，来挽回夫君闯下的弥天大祸！”
当我意识到般若为何这般坚强时，忽然竭尽全力地喊道：“不要！！”
风云际会，飞砂走石，满天的神兵利器明晃晃地照亮大地，如同一道道扭曲的闪电蜿蜒而下。这一切都让人不能正视，甚至难以睁开眼睛。
般若身在其中，凤冠消失头发凌乱。她提着我那把倚天长剑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道：“大哥！我先去啦！但愿咱们来生还能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为夫妇——我心里面着实是欢喜的紧啊！”
“欢喜的紧啊……欢喜的紧啊……欢喜的紧啊……”这回声在日后再也没有从我的脑海里面除去，它们宛如植物一样在我的记忆中生长发芽，根深蒂固。然后，我就看见般若用剑抹了脖子，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与那红色的新娘婚服遥相呼应，红的愈加刺眼、夺目。我感到世界也被它染满了血红色……
当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普陀山上。
“你醒啦！”
我抬起头，发现祥云绕身的观世音菩萨，于是顷刻间胸中便有千言万语要发泄出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轻轻的两个字：“菩萨……”
“你不用多言，我已知晓一切原由。你妻子为了救你已自刎身亡。玉皇大帝念你们事出有因，又顾及你们夫妻情深，已经颁布了免罪金牌，又托我一直救你痊愈至今。”
“可是，我妻子，她在哪里……”
“你妻子既已身死自然又堕轮回。来世她将投入我门，拜入普驼山，取名莲花。你如念夫妻情谊，在这段时间里可去帮助转世金禅子唐玄奘早日取得真经，也好在功德簿上记你一笔，使你妻子早日摆脱苦海重新做人。到那时，夫妻团聚共享天伦，岂不更好？”
“多谢观音大士指点。”我闭上双眼，空气中有一种沉闷压迫着我不能够再说出话来。
当我回到长安城的家中，毫宅内早已人去楼空，空余一件件般若当时亲手摆放的家具和一个个大红“喜”字徒令人触景伤情。我搬出并封闭了毫宅，重新住回到原来的民房。有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认为般若肯定是生了我的气不愿意见我，或者正瞒着我做什么事，好到时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一下跳到我的背后，用手习惯性地捂住我的双眼，然后调皮地说道：“大哥，你想我了吗！”可是，我幻想中的奇迹永远不会再出现啦……
一百年后的某一天，寒士来找我一块儿喝酒。当时他的眼神分外迷离，因为他终于发现一直以来他所追求的“超级强大”梦想，到头来总是高高挂在空中并且悬而未决，任凭他如何用尽全力也够不着它的一丝一缕。那天我想到我们的童年，想到大家一起下海去捉青蛙。然后寒士就自嘲地说：“什么‘划时代’，纯属瞎扯淡！”
我喝着酒说：“划时代？没错，不过并不是我们划开了一个时代，而是时代滑过了我们，时代把我们遗忘了。”
而对于我自己的名字，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年教书先生为我命名的这两个单词如果合在一起的话，竟然是“最高通缉，全民公敌”的意思。
这真是一个讽刺。
又过了一百年，我在东海湾见到流风，他依旧在沙滩上写诗。那次他写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开始思考我和般若此生的相遇：我们本来应该是一对普通的恩爱小夫妻，日子过的不是太好但也不能算作很坏；我们应该会平静的结婚，按部就班的过日子；然后有一两个孩子，男孩像我，有一双浓浓的眉毛，女孩像她，有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
我们应该“相濡以沫”而不是现在的“相忘于江湖”！
为此我开始讨厌这个句子，并再也没有来看流风写的那些诗。
又过了一百年，我在大唐境外遇到一个白衣人，他自称是方寸门下的降妖法师，但是他弄丢了自己的爱人，于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执守在境外一直流浪，渴望能再次找到心爱的人。
当他得知我也是方寸门下时，亲切地对我说道：“师弟，你以后若是回到师门，莫要忘记替我向祖师捎去问候：我很想念他老人家。并且请转告祖师：当年师父的教义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弟子偏偏不喜欢……”
在我离开的时候，白衣人开始唱起一曲信天游，歌声粗狂而温柔，似是为我送行：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时，要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再过了五百年，我在普陀山上遇到一位名叫“莲花” 的年轻女子。她见到我时突然说道好象在哪里见过面。于是我把自己珍藏了数年之久的倚天剑送给她，她收下以后同样感到似曾相识。但是——
她确实忘记了呀——！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般若好象就在我面前欢快地跳着叫着，又好象远远站在世界之巅向我笑着望着。她说：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忘，
莫若相忘于江湖。”
醒来后我终于在失去般若以后，第一次，不可遏止地痛哭起来，为了般若，为了那份再也不能挽回的感情。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